曹植在《洛神賦》中,塑造了一個絕美如仙、圣潔如神的宓妃形象,抒發了對她無限真摯的傾慕和可望不可求的愛戀……人們都知道,這未必就是隱喻他對甄后(嫂嫂)的戀情,而是用這種人神相隔的愛情,曲折隱晦地表達了一種政治訴求,“雖潛處于太陰,長寄心于君王”,希冀兄長曹丕(魏文帝)能夠由此看到他依然在守望著骨肉之情,看到他那“閑居非吾志,甘心赴國憂”的報國之心,甚至飄忽地奢望著,終有一日能打破猜忌的阻隔,得到信任。 然而,藝術不是歷史。創作《水月洛神》的藝術家們寧肯用“傳訛”中凄美的愛情故事,重新解讀魏晉時期大詩人、大才子曹植的內心世界,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那個時代“人的覺醒”(《美的歷程》)的嶄新形象。 無論是曹操的“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”,還是曹植的“人生處一世,去若朝露晞”,并非是張揚人生苦短,及時行樂的沒落情懷,而是“人對自己生命、意義、命運的重新發現、思索、把握和追求”。所以才有曹操“‘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’的老驥長嘶”,才有曹植“捐軀赴國難,視死忽如歸”的少年雄志。《水月洛神》的編導由此開掘而去,在清晰地勾畫出曹植命運變化的軌跡中,揭示了作為藝術形象的曹植的思索與追求。而劇中曹植的命運軌跡,卻都是由曹丕的“一步,一奪,一占,一刺,一上”的鏈接中勾畫出來的。 先看“一步”:在兩漢風格的鼓陣中,以鏗鏘鼓點為激昂節奏,曹植兄弟的雙雄對舞,不禁令人神往那“白馬飾金羈,連翩西北馳……仰手接飛猱,俯身散馬蹄”的風發意氣……然而,在對舞一開始,曹丕就舍我其誰地跨前一步,毫無顧忌地占據領尊之位,顯露了其必將突破手足之情的陰鷙心機。對比之下,曹植則依然憨實地勁舞,袒露自己的飛揚無羈、蓬蓬勃勃的神采。正是以曹丕的這一步為起點,靈魂中的“霸道”與靈魂中的“王道”開始了激烈的撞擊。 再看“一奪”:當上賜寶劍時,單純陽光的曹植毫無禁忌地伸手欲接。瞬間,曹丕飛快地從曹植手下抓住劍柄,奪過寶劍,高高地舉起……這是陰鷙利用坦蕩的不設防取得的勝利,使曹植由此向著政治困境滑去——“利劍不在掌,結交何須多”。 三看“一占”:曹植兄弟效命疆場,百姓只能“寄身于草野”。令曹植驚嘆的是,在戰亂之中,竟然聽到了悠揚的古琴聲聲。循聲而去,他見到了凜然撥弦的美人甄氏。摒除了血腥和哭泣,在他的眼前只有甄氏美麗的光環,那是一種不可向邇、不可褻瀆的美。他凝神佇立,繼而,捧起丟棄在廢墟中的古琴,懷著對美的珍重和敬仰離開了。甄氏仿佛是在烏云縫隙中見到了陽光……與此相對比的是曹丕,他揮劍刺去,接連打開六道大門,斬殺了在場所有的百姓,得到了他最得意的戰利品——甄氏。前者是對美的珍重和敬仰,后者則是對美的粗暴和占有。兩種取向、兩種心態的差異,孕育著雙方的靈魂的碰撞。 繼而是“一刺”:在庭宴上,曹植第二次見到甄氏,她已經是哥哥炫耀的戰利品了,并且穿上紅袍,成為了甄后。兩人相見,兩目相觸,兩心相知,綿綿不盡的情意無以言表。“蒼蠅間白黑,讒巧令親疏”,宮人們的蜚短流長,越過了宮墻,沸沸揚揚。曹丕拔劍刺向親弟弟曹植,威權刺穿了骨肉情懷的最后一層薄紗,什么美的追求,愛的向往,統統被劍刃的寒光湮沒了。曹植只能“忽不悟其所舍,悵神霄而蔽光”了。 最后是“一上”:曹丕踏上紅地毯,登上了權力的高臺,被貶斥的曹植孤獨地抱著古琴漂泊,懷著對多舛命運的驚悚和困惑,走向那不知所終的去處…… 然而,曹植喪失的是政治命運,對至高至善的美的追慕、求索與向往,他是永不停歇的。于是有了結尾的際會洛神,宓妃與甄后合一的洛神,“竦輕軀以鶴立,若將飛而未翔。踐椒涂之郁烈,步蘅薄而流芳……”對此,他將“超長吟以永慕兮,聲哀厲而彌長”,美的光芒終將穿越短促的生命。 《水月洛神》就是這樣,用簡潔、準確而又優美的肢體語匯揭示出主人公曹植命運的悲劇性演變,是謂“以形寫神”。在曹植的命運衍化中,他的精神世界是凄涼而又美麗的,政治利劍斬斷了他的報國之志,卻不能阻斷他對美的發現與構建。正如德謨克利特所說:“永遠發現(發明)某種美的東西,是一種神圣的心靈的標志。”也如舒婷所說:“理想使痛苦光輝”。這就是《水月洛神》的主創以當代人的視角去解讀了這位詩人在那個時代的“人的覺醒”。 李澤厚先生對“氣韻生動”做過精辟的闡釋:“就是要求繪畫生動地表現出人的內在精神氣質,格調風度”。同樣,作為戲劇舞臺藝術,在演出的每一個瞬間,或流動或靜止的舞臺畫面都應該是在揭示“人的內在精神氣質,格調風度”。為此,導演做了匠心獨運的構思。 首先是水與月飽含著令人玩味不盡的意蘊。開幕那高懸的半個月球斷斷續續地滴下“朝露”,蕩起漣漪,積出潭水,流逝而去……忽然水從天降,猶如飛瀑直瀉,曹植迎接著似水年華的命運雕塑……在曹植第一次見到甄氏時,圓月格外皎潔,甄氏撥動的琴弦鳴響在曹植的心中,使人們忽然產生了飄離呻吟與哭叫的戰火,升騰到和平生活本該有的那種夢境的感覺,高潔,清雅……當曹丕發現甄氏時,本來皎潔的圓月被黑影侵蝕了一牙……隨著曹丕用利劍逐一打開六道大門,直逼甄氏,將手臂搭在甄氏的肩頭,那圓月也逐漸由半蝕而全蝕了。這意味著甄氏的悲劇命運?意味著曹植的黑暗歲月的來臨?意味著美的被褻瀆?尾聲,孤憤的曹植在洛水邊際會女神,那一輪圓月映照著他與她在水月之間,自由地盡情地激昂地享受著美的創造……而那水,由滴下的“朝露”而產生漣漪,產生流水,產生直瀉的飛瀑,產生煙波浩淼的洛水,載著這段凄美的愛情故事,載著詩人曹植的夢幻追求,直向遙遠的后世……月是亙古不變的空間,水是轉瞬即逝的時間。千秋之月永懸夜空,閱盡人間的悲苦和美好;萬代之水長流大地,卷去塵世的破碎與夢想…… 其次是十二塊墻體的妙用。這些墻體,正面隱約可見漢代的石刻圖案,背面則是明亮的鏡子。其自由的流動,任意的組合,巧妙的翻轉,時而顯示宮廷的森嚴,時而切割著曹植狹小的空間,時而流動著宵小們的流言,時而充作甄氏與流民的護圍,時而張揚著曹丕的威權,時而又形成撲朔迷離的曲折小路,令曹植的苦苦追索愈加困頓。而所有的翻轉又都無不映照出人世的魅惑與真誠,飽含著道不盡的人生況味。 最應贊賞的則是導演在男女主人公情感最糾結的節點上,大膽地停滯瞬間的時空,把曹植內心最隱秘的幻覺展示出來,讓生活的“本該如此”與“竟然如此”形成鮮明的對照,使火熱的追求與冷酷的現實產生無情的碰撞,從而直觀、形象、生動地揭示了曹植與甄后平靜背后的洶涌無盡的情感波瀾,揭示了他們的“內在精神氣質,格調風度”。 以洛神為題材的作品并不罕見,但是,令人耳目一新的《水月洛神》脫穎而出,的確值得熱情地鼓勵和深入地研究。 |